小村之恋
每回走故乡,与父老乡亲闲叙,都象喝上一坛陈年老窖,清香而快慰。这次回家过年,却颇感睽隔,沉沉地躺在床上,远看冷夜星光,怎么也无法进眠。
故乡曰高家墩。旧历年底,茫茫原野上到处笼着一层过年的味道。烀茶打糕,日以继夜,屋子里炊烟弥漫,闻其声而难见其人。晓风残月,三两人一担柴禾,一桶黄豆,赶向豆腐坊排档,磨豆、烧浆、舀箱,直忙到艳阳高照。掸尘、送灶、浣衣,女人们恨不能再长双手,夜阑人静,她们坐在被窝里纳鞋底,“呼呼”地拉着长长的鞋线。虽是各家都忙,但象烀茶这样的大宗活计,还是几家搭伙干,不喊自到。谁家先烀,拾几碗送到四邻八舍尝个鲜。随着除夕将近,大人小孩都盼着、数着,喜庆的笑脸如灿开的桃花。
大年初一,早早地便闻声锣鼓一响,龙灯开舞。我们墩上是传统的白龙,其大其长,其色其舞,威震乡邻。十里八乡,一提起这条龙,人们便肃然见恭,舞者遇之,莫不退避。与刚劲威风的龙灯舞相比,摇花船则显得柔情万种。一个俏丽的村姑“坐”在色彩绚丽的花船中,边摇边唱;两位英俊少年撑着花船边说边歌,与姑娘应和。唱到柔情处,让人遐想;说起幽默来,叫人捧腹。村上人讲,不少姑娘小伙子竟也唱成了鸳鸯。因是过年,大人们得以整天闲下来,串门、喝茶、聊天。葵花籽儿、花生,各家倾其所有。到了吃饭的时候,大家也不客气,围坐一桌,多个人多双筷,乡音乡情,醉成一片欢笑。有时初头里晚上还有电影看,男人们摇着一只船,墩子上的人簇拥一起,月光向小河撒下无数把碎银,晶晶亮亮。摇啊摇,穿过芦苇,越过鱼簖,悠过石桥,小伙子摘片枯叶卷芦哨,吹起一段段歌谣,在夜空中飘飘渺渺,把寂静的乡村夜晚抚慰得更加安宁和迷人。
还是春节,这回我却没有感受到那份情趣。而今,各家烀茶打糕再也不是几箩筐,只是象征性的一点点。豆腐、卜页不要自家做,全由店里送;乡下女人纳鞋底的也未几见,几十元、上百元买一双不心疼。总觉得与往日过年相比,多了点现代味,似乎少却了一些温馨与和美。细想想,龙灯不知在何处起舞,花船不知摇到哪里。偶然有唱道情、跳财神的,单锣独鼓,其音呕哑。墩上的姑娘小伙子,似乎也不象先前那般融和。有的在东北、甘肃做工,不回家过年;有的开办私营企业,钻在鸡楼里没空玩耍;有的匠人年初就已经开锯忙乎起来。邻居们只是偶有走动。我平常不大回故乡,墩上每家每户是必往拜看的。还是拿烟,还是泡茶。然而,多了份礼节和客套,少了份亲近和挚诚。那种叫一声乳名,大嗓门无遮无掩,乡情漫天的情景成为过往。在邻居们的眉宇间,我仿佛一行行读出了市场经济有意无意地在人们的心灵上洒上一层轻纱般的竞争和凉薄。
残月西沉,东方已露出鱼肚白。老家门前这片偌大的桃园又映进眼帘,几十年盛衰枯荣,但我知道,桃花凋谢必有重放的时候。小村的嬗变,细品起来,未尝不是一种进步。想到此,在淡淡的惆怅中,我的心头又漫上一泓热热的愉悦和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