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热气
元旦前的一天,我家楼下忽然搭了个帐篷。那帐篷是帆布的,绿色,起脊,两间房那么大,门狭窄,进出需弯腰低头。
邻居说,是热力公司来改造热气的。
我家原来有热气,从隔壁税校的锅炉房里通过来,不收热气费。那时,我家的冬天像春天,最受益的是我养的那些花花草草,它们没日没夜生长,长得我心里绿油油的。春节,我把父亲从老家接过来,他戴了一冬的帽子就再也戴不上了,总是说把窗户拉开个缝儿吧!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几年,锅炉按规定报废了,我家的冬天一下子成了真正的冬天。管道冻裂,花草打蔫儿,人也似乎在冰窟窿里,盖床新花被子腿还是不敢伸。我对妻子说,给你开开咱的大空调吧?她说是给你的花开,还是给我开呀?我说那还不都一样!
空调是开了,但屋里的温度还是差远了,且电表转得我心疼。所以,天天若水到办公室找我,说该回家了该回家了,我总是推说再等等。他以为我纪律性强,实在我是怕费家里的电。
狠狠心给热力公司缴了一万多的银子,这下好了,春天又有希看了。
那些天,我经常站在我家的窗台上,观察那帐篷里的消息,期待而焦虑。
我看见那些从帐篷里出出进进的人,一副农民工样子容貌。穿着很旧,少修边幅,脸皱巴巴、黑黢黢的,手很大,但很粗糙。他们在帐篷外支地锅,劈柴、蒸馍、炒菜。菜一般是大锅菜,白萝卜、红萝卜、白菜、粉条之类,没见过切肉。开饭时,他们每人一手拿两馍,一手端碗汤汤水水的菜,随便找个树根儿、墙根儿、砖头、台阶,往那儿一蹲就大口大口吃起来。
吃了饭,抽支烟,就开始忙乎。有的挖沟,有的从车上卸管子,有的切割、电焊,有的在一堆管件、生胶带、管丝钳、扳手中间呼啦呼啦地找东西。他们干一会儿,搓搓耳朵,哈哈手,拧一把鼻涕。其中一个把袄披着的老头儿时不时还从兜里取出张发蓝的图纸,看看,给四周的人说说,像陈毅、贺龙,更像我们村的生产队长。
这是冬天。风打着呼哨儿,呼呼地响。树枝在灰蒙蒙的空中左右摆动着,有时“咔嚓”一声就掉下一枝。一只鸟缩着脖子,蜷曲在屋檐下,眼里一片严冷和空寂。
我忽然有些鼻子发酸。他们不就是我老家小河湾村的邻居,大伯、二叔、表叔、黑娃、狗儿吗?我怎么不熟悉他们了?他们也怎么没认出是我?他们家里有地,有庄稼,有老人,有儿有女,有成群呦呦待哺的猪狗牛羊,怎么就不管了?他们不是腰积劳损、椎间盘突出吗?为何还出来干活儿?该过年了,我都已经置买了那么多年货,那快快乐乐、红红火火的年与他们尽不相干?
他们干活儿极细致,也极认真。有一次我见他们在楼道的一个拐角处装管子,装了拆拆了装,反复数次,商量来商量往。那个老头儿说,要保证热气效果,还要看着顺眼,歪七扭八像什么话?跟嗓子里有根鱼刺儿一样。
他的话让我肃然起敬。也许,在他们眼里,那管子不是管子,而是做人,是名声,是心。想想我这半辈子,就常干一些类此鱼刺儿的事儿,结果自己遗憾、难过,别人也不受用。
他们在我家楼下住了、干了大约半个月,工程的接近尾声,看着一家家开始试气,他们也开始收拾东西——管件、工具,拆地锅、帐篷,地上的展盖,人也一天天减少。
如今,他们全走了。那搭帐篷的地方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不曾有人来过、住过。但只有我知道,实在他们留下的东西很多,也很重,且很热和,只是这会儿,我特想拧拧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