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旧历新年的第一天,天快亮时被一泡尿憋醒,黑暗中响起渐次密集的鞭炮声。
那时候,我一个人躺在乡下老家的板床上,心里塞满了一些悲欣莫辨的东西。它们在我心里晃荡着,一如那泡被囚禁了一夜的尿液,为急于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而焦躁不安。披衣下楼,方便过后,我到院子里点燃一挂长鞭,在响亮的炸裂声里复又上楼睡觉。我的父母妻儿,还有我弟弟一家三口,他们都还没有起床,我为自己是今年家里第一个早起的人而暗暗自豪。窗外,千村万户潮水一样的鞭炮声沉没了我的身体和意识,我什么也不想,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等待黎明。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把天等亮了。朝阳给窗外光秃秃的白杨树涂上了一层喜庆的金色,流年又翻开新的一页。
这是每年正月初一都会呈现在我眼前的景致。所不同的是今年多了一所屋子,还有一座移动公司的高塔。它们离我不足五十米,咄咄逼人地窥视着我的老屋,还有一个回老家过年的中年男人。尽管有点不习惯,曾试图用窗帘隔开它们,但我无力改变它们,就像我无力改变朝阳年年照临我的窗前。
那屋子是新修的。男人是南山里的鳏夫,女人是本村的寡妇。女人的前夫是我的小学同学,五年前不幸病死。一蹬腿,老婆儿子成了别人的,还附带了一座屋子的基础和整套的建房手续,以及两个从山里迁下来的户口(男人也有个儿子)。现在往我们村迁一个户口得两万块钱,男人得了好大的实惠,可惜没有人往提醒他这些来之不易的幸福,他对女人也不好,两口子经常吵架;倒是有人建议我把户口迁回来,可以每年分点卖地款,当然更重要的是可以在老家批地盖屋子。
我有几个小学同学,做生意发了财,到处买地盖屋子,声言要给子孙留下点家业,顺便把他们一生聚敛的财富全部写在大地上。正是他们这样劝我的,但我无论如何不会把户口迁回老家的,即便我再落魄也不会这样做,这不仅仅是面子题目。当年我们一起穿着补疤衣服走在往往刘家山小学的路上,互相揽住对方的肩膀,亲如兄弟,只差歃血为盟了。我们最大的理想就是吃上一顿饱饭,有一辆飞鸽自行车,像城里人那样体面地活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很多年过往了,我进城做了中学教师,成了貌似体面的城里人,似乎实现了我当年的理想,而那些留在老家的同学肯定没有实现做一个城里人的理想,但他们如今却有了比我更体面的生活。他们买了私人车,在乡下盖了一院又一院的屋子,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儿女,在城里做生意,搞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他们在物质生活上超过了我,甚至超过了城里的很多中产家庭。我和他们早已不是一个阵营里的人了,却经常遭遇他们报复性的提问:“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我虽无言以对,甚至当时非常尴尬,但我内心深处很看不起他们。这些暴发户,土包子,他们实在内心很虚弱,很可怜,很自卑,渴看得到别人的承认。当年我学习最好,还是他们的班长。他们如今发财了,想找回点平衡,似乎可以理解的,只是这样的提问让我很羞愧,内心很疼痛!
时间如流水,一年又一年就这样过往,它带走了很多我们曾经不愿放弃,并且苦苦坚守的东西;时间又是一服慢性毒药,它正在悄然改变着一些东西,也消磨掉我们曾经光焰万丈的雄心。我和我的几个小学同学之间的纯真友情不复存在了,村道上遇见了也不打招呼,形同路人,取而代之的是明里私下的竞争。在这场文化和物质的竞争中,我是失败者。在这个唯物的时代,我是注定的失败者。这是文化本身的失败,不仅仅是从事文化工作的人的失败。很多年前,我们村里偶然会有几个孩子考上大学,乡亲们为此羡慕不已。如今没有几个孩子读高中,即使大学在扩招,每年考上大学的也很寥寥,考上大学也不再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我这个高中教师也就不怎么受人尊敬了。在农村,考上大学反而是一件麻烦事,对不怎么殷实的家庭来说,这意味着他们要经历若干年的贫困挣扎。而那些有能力供孩子读大学的人家,孩子又不好好读书,大人更是对孩子讲:“那狗屁大学读了有什么用?!”是啊,读了大学也找不到工作,还不如早早跟父辈学做生意。面对这样的尴尬,我能理解,但我不甘心,难道经济的发展必然要以牺牲文化为代价吗?没有文化的故乡,我为你感到羞耻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管时光如何流逝,对金钱物欲的崇拜追求是世俗世界的硬道理,而我早已把自己定位成文人,与主流世界拉开间隔,清贫是我必须坚持的品格。
时间是一条懒长懒长的皮尺,分分秒秒的刻度有的长有的短,而大年初一注定要有一道长长的刻度。没想到为今年的大年初一刻上长长一痕的竟然是私人车。光是我老家的院子里就忽然多出两个,那是我的两家亲戚新买的,开着新车来给我父母拜年,很是风光。这事一点也不希奇,只是来势太过凶猛,让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无法适应。据我所知,在我们这个不足五十万人口的小城市汉中,仅往年一年就新增了三千一百多辆轿车。有的人出洋相,单位离家300米,也要开车上班。很多人见面谈论的话题成了交流倒库的经验,驾校居然开办到我们村里,租用了三十几亩良田,每亩年租金3000元,甚至连车管所也搬迁到了村外的国道边。
除了私人车以外,今年人们谈论的话题还有固定不变的金钱、权利、女人等。过年走亲戚,电动麻将成了招待客人的唯一的娱乐。人与人之间只在物质上攀比,无房无车的穷人注定会遭人耻笑。而那些有房有车的人,并不见得有多幸福,他们正在为下一个梦想而奋力打拼,忙碌、浮躁和焦虑是他们一贯的表情。像我这样介于两者之间的庸人,却往往在主流世界之外徘徊不前。日常生活很细碎,太多的人像我一样习惯了重复的,毫无意义的时间流、事件流、生活流。于是,庸人就这样炼成。
迈进新年的门槛,我已届四十五岁。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龄真让人有点恐慌。干着一份没有前途的工作,年华老大,一事无成。感慨且敬佩历史上那些比我遭遇更惨,却比我内心更强大的人。苏轼四十五岁时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做了团练副使。为补贴家用,他在黄州城东门外的山坡上开荒种地,自号“东坡居士”。在黄州,处境艰难的苏轼写下如《念奴娇·赤壁怀古》、《赤壁赋》等传世名篇。他有一个强大的内心世界,不会轻易为恶运所击倒。文天祥四十五岁时被关押在元朝的监狱里,忽必烈以高位利诱,他只求一死玉成大宋忠臣的美名……文人要有文人的骨气!
流年似水,似水流年。这个流年很物质,很世俗,却又很强大,它推着人往前走,很多人闪电般地奔赴酒池肉林,奔赴一场又一场鲜明华美的盛筵。我却安贫乐道,一个人在世界的边沿慢走。我要停下脚步,等一等我的灵魂。写这篇文字的间隙,到网上一搜,看见一些令人心痛的数据:监测显示青躲高原冰川年均减少131.4平方公里;十八亿亩耕地的红线早已被突破……
也许,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对,只是我一个人在乱发感慨,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