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灰蒙蒙的天空有如一块凝重布包裹着。大地的一角在你俯视的画面里呈现错落的屋舍、河岸光秃秃的杨柳、因春天刚刚返青的稻田、还有那肆意展陈的古老的时光……风还有些冷,雨也是忧郁的。荒凉的原野之上,只有稀疏的人影晃动。一群惶恐的鸟雀,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从潺潺流水的小河这边的稻田飞向那边的黄土地。山地的春天总是姗姗迟来,仲春的村庄,是寂寥的家园。
在这样连绵春雨的周末,我照例骑车回老家往,看看我那越来越远远的村庄。我无意追寻什么,我只知道那个古朴的家园里还生活着我的父母,我的记忆。重返家园,我需要积攒一种虔诚地敬畏,一种豁然的膜拜,一种沧桑后的宁静。我的手机里播放着流行歌曲《春天里》:“在田野中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同事、妻儿都跑到城里度周末往了,穿过泥泞的乡村黄土路,我径自一人回往,寻找自己的家园。
我远远地看见父母正在老家门口的地里,他们的身影晃动在新绿的****里,仿佛两只玄色的鸟在寻找稻田的食品。父亲说,他们预备栽种棉花,储备热冬的絮被。门前新整的土地那么平坦,又如新生儿那么安详。老家两栋并列的房屋,就像父亲和母亲一样肃穆,现在只居住着两对老人。母亲说,今天是仲春初一,伯父伯母大清早就往寺庙敬神了,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他们都会如此虔诚。大门前的春联和红灯笼依旧洋溢着春节的喜庆气氛,只是没有了那些散落满地的烟花。母亲淡然说,出节后,村里的人像被风刮走了一样,都外出打工了。连高中未毕业的不满十七岁的侄子也电话回来说进了厂,在一家电子厂上班。村庄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母亲说,人老了,还是清静点好。她给我端来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薄荷茶,我分明看清楚了老人家眼中浓郁的失落。就像这熟稔的家园,几十年风风雨雨过往之后,我已经找不到我想要的痕迹了。只有老家院子里新栽的风景树上的蕾蕊,在晶莹的露珠中泛出了春天的新绿。
在张罗午餐的过程中,我就这样和父母在聊叙里度过。这些年来,父亲和母亲一直把我当做村庄的客人,他们争着诉说最近所发生的琐屑。他们说,村庄变成了一座空城,常住的一百多号人只剩下不足二十人,没人耕种稻田,任其荒凉。他们说,上屋人家生了第三胎——终于是个男孩,还摆了酒席。他们说,村里有人购买了“铁牛”,把我家的田土都翻整了,一亩地才一百元钱,预备栽种玉米和花生,就不要儿女们回来帮忙了。他们说,今年的年景不错,应该可以放养成群的鸡呀鸭呀……仿佛他们拥有很多梦想一样,对未来布满了无穷憧憬。他们小心地询问着我的工作和生活,关心我的小家庭和孩子,默默应允着尘世带来的变化。就像我千百年来如此的家园,始终沉默地承受着时光的沧海桑田而不说一句话,只是深情地注视着我。在父母的眼里,我永远是个孩子。他们叮嘱我不要像其他兄弟那样在外奔波劳累;他们叮嘱我为人要和气,人活一辈子就图个平安;他们反复叮嘱我要爱护身体这个世界上最值钱的……在父母眼前,我是最乖巧的孩子。就像村里那些默默守候在村庄的老人,是家园虔诚而忠贞的孩子。
吃过午饭,我要回到学校。母亲蹒跚着身影在菜园为我预备了很多蔬菜,还特地捎上了一瓶我最爱吃的霉豆腐。她那神情的目光,是我几十年来未曾断裂的鹞子线。从老家门前的小路离开,回首处依旧只见小桥流水人家,杨柳返青,大地泛绿,天穹苍茫一片,而那聚族而居的屋舍在视野里渐渐略缩成家园画面上的小方格,父亲和母亲像两个小斑点,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那。家园如画,定格在那个远远的村庄里,时光如列车,从沉默的土地上飞速远往,带不走的是亲情,是我一生的记忆。在岁月的洗练下,家园选择了沉默和妥协,就像我年老的父母,老成了我无法接受的样子容貌。家园就是一种宿命,春天是它永远的回宿,就像音乐《春天里》所唱的那样:“假如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假如有一天我悄然离往,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