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城市
总有心逃离城市。
静下来想想,实在城市多好。
人来人往,车流不息,五光十色,富丽堂皇。时代前沿的风气把城市街角似乎都装饰成了华贵诱人的裙幅,霓虹的夜空到处弥漫着一种令人想进非非的暧昧,每一条街道上都流淌着应接不暇的奢华。
想发泄吗,最好的场所大该算是歌厅吧,男女混杂,爆满,震耳欲聋,每一座歌厅都成了狂肆表现欲的集中营。嫌闹,那就进古色古香似乎饱含着传统文化意味的茶楼,雅坐,品茗,高山流水,闭着眼,清心静欲,倏忽就升进“仙”境。假如贪玩,不妨往故意隐秘却彰显人性的棋牌室,输输赢赢,哗哗哗哗,流来流往的钱币,不仅剧烈博动着各种心跳,还玩的是,“派”!假如,这些都没感觉,那么,看看电影听听戏,刻意浸进别人渲染营造的情绪氛围,同喜同悲同愁同乐,也应该是一种很好的享受。
作为女性,最心仪的往处,应该是大商场吧。随意逛,这家,那家,还有那家那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不停地逛,哪怕不买任何物品,摇曳着心旌,浏览那些玲琅满目,多赏心悦目呵;试一试华丽精致闪耀的佩戴,享受暂时“被拥有”的感觉,也仿佛是兑现了一个瑰丽的梦。
累了吗,那就吃饭吧。不愿在家中受累,街头有的是大大小小招摇显摆的饭店酒店。天南海北风味尽聚。哪家人多往哪家。吃吧,不要考虑什么色素毒素化学素。别人挺好,我何忧之?吃饱喝足了呢,就住住宾馆。普间,标间,豪华间,总统套间,应有尽有。还有别的需求吗,尽管说,轻易,方便,只要腰包鼓着,呵呵呵,没有得不到的潇洒!
当然,假如你不愿意溶进这红尘滚滚的喧嚣,还可以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蹩进清静虚无的所在,寺庙。那些混杂在城市平民住宅中“大隐”般的寺庙,斑驳的黯淡的桐油漆皮,发出幽幽的光泽,仿佛轻轻散发出一串串神秘待解的字符;灰蓝色的砖瓦,一副与世无争的淡然,俨然僧衣,展在在水一方的净地;高大葳萋的树木,一如大雄宝殿的佛像,正潜心坐禅,内心闪显着的,大概是远远的粼粼的梵境。假如还觉得,寺庙有着几乎千篇一律的重复和单调,那就站在山门,一幅幅地往吟咏对联吧,咀嚼后的人生精华,都庄重正经地仿佛座右铭,高悬在这里。
也可以沿着花岗石展就的整洁径道,穿行到林荫遮掩的公园,汇进庞大的晨练队伍,舞剑,练太极,唱歌,舞蹈,踢毽子,打腰鼓,或者狠狠地旁若无人地吼几嗓子,都没关系。假如这些也都爱好,是不是踱到假山亭上,操着手,饶有趣味地看看别人热闹?
看看,简而言之,城市就已经像当代书法这么丰富多彩了,多诱人!
还是期盼着逃离城市。没来由的样子。
于是经常到四周农村走走。但城市四周村庄,已然变成了若干小城市,街面憋仄,招牌显眼,垃圾遍地,已经没有了魏晋“七贤”那样的尽佳竹林,也没有“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隐秘桃园,就是仿佛山水国画里那样的亭榭,也不过是孑然孤立的幻觉。这还是村庄吗?
那就猎狗一样嗅着田野散发的一丝丝微弱的清香,一路迤逦,回回远处的山村吧。
远看山村,若干窑房,睁着黑洞洞的眼睛,兀自站立着,标本样,茫然地想着未了的心事,抑或根本就没有什么心事?村里,土窑洞,石头墙,笨狗,花鸡,老杨树,沙沟,崖头,黛色的山,蓝天白云……只是物是人非,颇显颓势。如同“乡音未改鬓毛衰”的贺知章回到故乡,儿时的记忆,涌到眼前,一片喧闹的温馨。但同真实对照,竟然模糊起来,晃晃悠悠的颠覆着,给人一段不真实的时空错位。
尽大多数山民,特别是年轻的山民,早就弃离了山村,估计他们已经过上了干净舒服的城市生活了吧。留居山村的,提着烟袋,蹒跚地走在石板上,大多渐渐老矣。也许,只有这些顽冥不化的老者,才会这样固执不舍地眷恋着一方贫瘠的乡土。
夕阳下回来一群群牛羊,牧者面目皴黑,老气横秋的样子,但年龄才四十多岁,他们既天天不断逡巡祖祖辈辈留下的那片土地,更期待牛羊在祖宗福荫下更多地繁殖他们未来生活的希看。
好在还有电,就能驱逐黑暗,就能看电视了解天下大势,就能把外面的世界和小山村依然联系在一起。好在还有山泉,就能挑水吃,就能饮牛羊,就能把生活细细滋润一番。好在荒地很多,只要愿意,尽管种最好的地块,打或多或少的粮食,让生活一点点充实起来。
也可以在那棵伞盖样的老槐树下纳凉,拉呱,无论东家长西家短,无论天南海北,无论人畜还是神鬼,无论大事小情。人们漫不经心的海聊,有时让天上的星星也听得一愣一愣的莫名其妙。直到有的人打了个哈欠,散了,也就散了。
山花悠然安闲地开着,瓜果兀自飘着浓香。
站在高塬,天似穹庐,覆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多纯的一片净土啊!东晋时,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离城辞官,隐居庐山下,心甘情愿做自食其力的山村农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宋代着名诗人林和靖,生于人间天堂杭州,却隐居孤山,躬耕农桑并广种梅,“占尽风情向小园”,梅妻鹤子,悠然自得。
古意盎然的道家意蕴,就在这“疏影横斜水清浅,幽香浮动月黄昏”的山村,蒸腾出一个个奇妙的艺术境界,迷惑了多少人们。
但这山村,尽不是那山村。
很快,笔挺鲜明的裤腿就沾满了拍打不净的土灰,粘染上了牛屎羊粪的骚味儿,挂上了讨厌难耐的植物种子“粘缠”和“箭头”。日子过的马上就像沟里那坑飘着羊粪蛋的臭水。饭呢,日复一日的是难咽的粗糕饼。菜也有,山药,粉条,腌菜。淡而无味。即使有味,也多是一股或馊或霉的怪味儿。吃吧。你不吃,苍蝇就会肆无忌惮地大快朵颐。到了晚上,蚊子横冲直撞,防不胜防。
人,里里外外也不过就是那几个索然无味的人。偶然有人喊着来收山货,山民也是一派成熟自如的市侩架势。
马上又复回冷清,寂寞,无聊。
习惯了城市的卫生环境条件,倏然就惊异,农村怎么竟然是这个样子!诗意栖居地何在?
一天, 两天,三……天,还是赶紧回城吧。
终于回城了!
赶紧洗澡。换洗衣裳。拂往一切肮脏和不堪的痕迹。然后,慵懒地好好睡上一天。
日子又开始重复往日的喧嚣。灯红酒绿,浑浑噩噩,忙忙碌碌,一成不变。
又渐渐开始回想山村。
这时,那些牛粪不仅不臭了,似乎还飘着花朵的清香。飞舞的苍蝇也不烦人了,倒是满含着农家丰富的情趣,土灰色的山村竟也不寡淡平凡了,甚至流溢着淳朴而圣洁的光芒。
想想,还是愿意再到山村往!
但山村,不过还是原来那个样子。
为什么我们老想回到山村呢?出生在山村,黄土涂抹的浑厚疏扑,洒落在山村的每一个角落,在记忆里挥之不往,并永久发酵,弥漫成一团强烈的化不开的情思。任城市强劲的现代风吹,都只能吹出隔膜和厌倦。
但山村,决然已经不是记忆印象中的山村了。偶然回往,别具亲切。如是再三,连乡亲也觉得我们厌倦和无趣了。
现实和印象的冲突,涣漫了心中郁结的那些钟情和赤诚。
于是,仿佛失往了根,我们惶然了。
从城市逃到乡村,又从乡村折返城市……茫茫然,弄不清楚,到底该让我们浮躁的心灵,到哪里安置,停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