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坟回来
有清明节扫墓一说,我不喜欢这个说法,总觉得说扫墓不如说上坟亲切,不能直接表达心思。再说了,坟地里荒草丛生,扫什么,怎么扫?我给父亲上坟回来,坐下往返忆过往。
野地里有个水泵房,水泵房四周是庄稼地。看水泵的老汉长年吃住在水泵房里,不回家。他家在我前排房,和我家门对门,我从来没见老汉回过家,老汉的老婆带着三儿一女在家里过日子,对老汉那样的工作我感到希奇。水泵房的地下室里有些很粗的铁管子,老汉经常下往关开铁管子上的阀门,给有些地方供水,给有些地方停水。水泵房四周用铁刺网围了一圈地,地里种着菜瓜,西红柿豆角玉米,地棱子上种着红姑娘,秋天的时候,那些红姑娘火红妖艳,像灿烂的鲜花,十分好看。我经常扒着铁丝网往里边看,当然最喜欢看里边的两架葡萄树,一串串紫黑的葡萄让我嘴里增加口水。大人们说那叫玫瑰葡萄,吃起来有香味。我没吃过,怎么也想象不出有香味的葡萄是什么葡萄。我和父亲说:“有香味的葡萄是什么葡萄?”父亲说,种葡萄树很轻易,等到葡萄树剪枝的时候,拾几根枝子埋在地里,第二年春天再栽进土里,经常浇点水,葡萄枝子就能长成葡萄树了。那以后,我就盼着秋天来临,秋天来临以后,我几乎天天往水泵房一次,等着看水泵老汉剪枝,下了学就往,下了学就往,害怕误了剪枝的时候。心里布满了对自己也要有一棵葡萄树的美好憧憬。终于等到了剪枝的那一天。老汉把剪下的葡萄枝随便乱扔,我跟老汉要了几枝,拿回家,跳下菜窖,把葡萄枝埋在湿润润的土里。我盼着冬天尽快过往,但越盼似乎冬天越长,我发现希看实在是折磨人的一种东西。春天的时候,我还是经常到水泵房四周往,往看老汉什么时候挖出葡萄树上架。有时候,看见大风刮着蒿草,那些蒿草就像皮球一样在广阔的田野上转动奔跑,空阔的田野就显得更加荒凉了。
有一天,我终于看见老汉把葡萄树上架了,我赶紧回家,跳下菜窖取出葡萄枝子,埋在窗户前的院子里,经常给树坑里浇水。父亲说葡萄树不怕水,特别是浇水浇到的时候,葡萄树的树头上就会往出滴水,这就证实浇水浇到了。我想象着葡萄树滴水的情景,盼着葡萄枝子长出芽子,长成葡萄树。天天早晨上学前,我要看一会儿葡萄枝子,下学回来看一会儿葡萄枝子,那真是着了迷的样子,我的童心里布满了盼看的***。葡萄枝子上的小骨朵在渐渐膨大,我知道那里面的生命正在一天天往大长,这真让我心里激动。后来葡萄树真就长大了,第三年就结出了小花穗。葡萄花穗很小,像小米粒子,等到那些小花苞长到黄米大小的时候,就开始绽放了,吐出了黄色花瓣,但花开时还是很小,没有花的意思。可见葡萄树不是看花的。葡萄树不是看花的,实在就是结果才让种树的人感到有意思。那一年,我种的葡萄树结了五串葡萄。我几乎天天都看那些小葡萄,开始像米粒,渐渐像绿豆,后来像豌豆,再后来像孩子们玩的玻璃球,沉甸甸地挂在树枝上,真是好看,真是让人心里兴奋。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绿葡萄逐渐变红的时候,忽然被一个小女孩偷走了两串,我真是快气死了。我向四周邻居打听到那个小女孩来我家四周转悠过,我断定是她偷走了我的葡萄,我在她下学回家的必经之路等着她,我想我捉住她以后,一定要狠狠打她一顿。我看见那个小女孩了,她也看见了我,看见我以后,她就鬼鬼祟祟往别处走,我朝她跑过往,她也开始跑,她的书包不停地磕打着她的屁股,当我离她越来越近时,她妈呀妈呀地哭喊起来,那声音是很瘆人的。我猛一把捉住了小女孩的肩膀,差点把小女孩拽倒。我瞪着眼睛向她怒吼,问她是不是偷了我的葡萄,她不说偷了也不说没偷,只是哭喊道:“不敢了……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她惊恐的样子像什么?就像一只被按在猫爪子下的老鼠。我被小女孩惊恐的样子征服了,我松开手,没打她,她哭着走了。
我回到家,看着葡萄树发呆。
父亲说:“让人把葡萄偷走了?”
我点点头。
父亲说偷走就偷走了,别出往跟人家打架,今年结的少,明年就结多了。父亲给我拿回一把修剪果树的剪子,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就长成大人了,实在我那时候才上小学五年级。
葡萄树在生长期里真是长得快,那些枝条一晚上就能长六七寸,嫩枝条可以吃,吃到嘴里是酸酸的,略微有点麻,或者是有点涩。春天的的时候,葡萄树上到架子上,要饱饱的浇一次水,我人小,担水不能担满了,每次担两半桶水,要担六七次,树坑里灌满水以后,就站在葡萄树下等着,慢慢的就等到了滴水的时候。葡萄树是中空树,水分从树心里慢慢往上走,一直走到每一根树枝的枝头处,枝头在往年冬天埋到土里前剪过,所以枝头上就涌出了小水珠儿,水珠儿渐渐增大,等增大的水珠儿再也不能挂在枝头上的时候,就向下掉,水珠儿刚一掉下,枝头上就马上涌出一颗晶莹的水珠儿,那水珠儿闪烁着阳光,像晶莹的钻石。那些年月,我是和葡萄树一起长大的,葡萄树给了我很多幻想和很多快乐。父亲曾经对我说,到了阴历七月七后半夜,坐在葡萄树下能听着牛郎和织女说话呢。我真想听他们说话,可年年的七月七晚上,我总是等不到后半夜就回家睡觉了,醒来以后,就把下一次听牛郎织女说话的计划到放明年,到了明年的七月七,又糊里糊涂地睡觉了,所以从来也没有坐在葡萄树下听过牛郎织女说什么。等我长大以后,我想父亲也没听过牛郎织女说话,那不过是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我至今都不后悔没在葡萄树下听牛郎织女说话,假如真试过,肯定会失看,心里的想象就被现实幻灭了,那会让我感到多么悲伤。没试过也好,没试过就心里总是保存着一个美好的惦记。
后来,在我十九岁的时候,父亲往世了。有人说在院子里种葡萄树不好,我就把那棵葡萄树挖掉了,那棵葡萄树的树根就像大人胳膊一样粗。这以后的几十年,我经常在梦里梦见那棵葡萄树,梦见的时候,那棵葡萄树是那么真切,所有的树梢儿上都挂着清亮的水珠儿,滴到脖子里会感到沁心的凉快,那些汪绿油亮的葡萄叶子,蓬散开,像一间绿屋子,父亲站在葡萄树下笑眯眯地对我说:“七月七晚上,坐在葡萄树下能听着牛郎织女说话呢。”
梦醒以后,不管那梦重复过多少次,我都感到是那么真实,根本不像梦。这时候,我会更想我的父亲。
至今也不知道人们说在院子里种葡萄树到底是有什么不好,实在,再不好还能比十九岁就失往父亲更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