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中漫步
“风在雨里喊谁?”少年对着窗外的季节,自言自语道,“迎风送潮的,是音之灵吗?”
萧萧的风和蒙蒙的雨,编织一页薄薄的梦,梦悬在了老屋高挑的门楣上,洞穿了粽叶的低回之音,锁不住的声色。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独坐在老屋高高的门槛上,手托下巴,斜侧左耳,迷离地变幻着追风捕音的神情。
五月。陡然发现挂在门楣上的一捆粽叶,已变成了灰褐色。风,丝丝地吹着那捆粽叶,很像是雨声。真的下雨了,雨丝白茫茫地扫过村弄,在家门前织起一张网,那捆粽叶又沙沙地响起来,像是风声了。
谷雨虽过,但故乡的雨气仍空而迷幻,细悠悠的雨丝,像被时光发了酵,一经岁月沉淀,便开释出阵阵古老的神话气味,很不真实。依着节令,雨水继续迷醉地书写乡村的表情。黄昏时分,他定定地看着屋檐下的一道道雨帘从空中垂落下来,雨脚一触到地面就激起了“大珠小珠落玉盘” 的声音,音丝又脆又薄,好似玉碎瓷裂,锋芒四溅,缕缕白色的烟雾遂袅袅上升;聚合在石板路上的,则匆匆忙忙地流散,只一会儿,便了无踪影。进夏以来,这样纠结不断的梅雨,不知下过了多少场。先是料料峭峭,继而淅淅沥沥,村庄的里里外外,都被淋得天潮潮地湿湿,连梦里都是潮润润的。距村子二里远的凤凰湖,从早到晚,都在忙着汹涌地涨潮。升落的潮音,忽疾忽缓,忽高忽低,此起彼落,像是海的童年,浪的青春。
少年静坐在门槛上,脸上是捕风捉影状的表情。屏息凝神的他,一直谛听着凤凰湖的消息,思绪如木船犁开碧浪,乘风远足,像是在悄然追踪、丈量那谜样飘忽的潮音,试图破解一道密码似的暗语。倏忽之间,它时如骤雨打荷叶,时如疏雨滴梧桐,时如春蚕吐细丝,其内蕴的节奏瞬息变幻,神秘莫测。忽然,发觉周遭是那么静,那么空,他的耳边只剩下一缕轻巧的雨声,青烟似的雨声。恍然间,心像陷落在了时间的河谷,搁浅了靠岸的船只。
此刻,我是在呈现一幅烙印于少年记忆中难以磨灭的心灵景象?还是在触摸一个远远而又迷离的烟雨梦境?还是在描述一种记忆和梦境叠加之后闪生的真实抑或幻觉?
茫茫然地,一觉醒来,还未睁开惺忪的睡眼,只觉着,一粒粒亮晶晶的满天星,一波波地,飞扬在耳畔,回旋在额头。多么欢乐啊!清丽的乐章,翻卷的音符,像粘稠的水光,流进了窗格子里,溜进了卧室——云随心动,燕过有痕,像晓风拂过山间松林,轻轻流进云际……坠落一滴滴清灵灵的自然之泉,原汁原味,似乎是烘云托月的意境,仙乐自云端飘来,是星月的情话,一闪一灭,像是声音的影子,风儿的影子,影子的影子;游弋的乐影,是个有魔力的活物,眉笑窝旋的,似秋千在晓风里摇荡欢漾,如野菊花在岗上泼泼洒洒,立体得几乎伸手可触,质感十足,仿佛春光乍现的绿地上翩然降临了一群观音的白鸽,悠闲得如同在爱的光影中漫步。
疾奔下楼,跑到园子中心,环视四周,细细搜索——屋顶上,树枝头,花草间,却怎么也找不着它们的影踪了。有那么一瞬,听不见鸟语,闻不到花香,园子一下子就变得空落落的,像没了魂,浮起来了似的。而多年前写下的诗行,忽然心有灵犀地,跳进了脑海——“阳光弹响晓风的音阶,一滴鸟叫淋湿了整个夏天……”
当我蓦地转身,身后蜿蜒的宁静便撞击眼帘,如浓浓夜色,无边无际的,有一股澎湃的情势。于是,我不再寻找,不再期待,不再执着,微合双眼,闭目冥想,听任自己的思绪一波一波地伸展开往,又一波一波地收缩回来。是啊!每一个在时光中能够沉思默想、浮想联翩的瞬间,都使人心生愉悦。这一刻,我拥抱清晨的花园,倾听自然,神游安闲,仿佛阔别了一切尘世喧嚣;这一刻,我进进花园的密道,回首往昔,远看未来,难道只为觅听几声悠悠鸟语吗?
我依着小院茸茸的绿绸似的草地坐下来。
身陷这个竞争激烈的变革转型时代,为生计奔波操劳,忙忙碌碌的你我,在快节奏的生活里,依着惯性,彼此在各自的轨道上匆匆前行。但时代的迷雾暧昧与世情的复杂多变,以及个人的各色遭际——事业上的坎坷困顿,圈子里的人际沉浮,名利场上的红绿***,夹缝里的艰难转身,等等,一如那产生噪音与废气的现代“甲壳虫”们,密集地拥堵着生活的大路小道,磕磕碰碰,烦烦扰扰,灰头土脸的日子憔悴不堪,蒙尘的心灵日益荒凉与干涸,稍有差错懈怠,不自知地,便会驶向歧途。日复一日,粗粝的世事磨损了感官的触角,身不由已的我们,遂渐变得心浮气躁,一拍三摇,犹似枷锁困身,心囚樊笼,迷失了本性。而我,很多时候,只想身处边沿,渴看做一个安静简单的人,拥有清新的眼睛,热和的手,以及一颗平和的心,一份淡定的心境。可是,在泥沙俱下的现实生活里,这样“奢侈”的愿看注定难以实现啊!这如同在冷风中邂逅烂漫春光,在沙漠中遇见潮露绿洲。你可以找到身份,可以找到目标,惟独很轻易忽略那一片生命最原初的童贞地——自然丰盈的母带,维系在肌肤经纬样细腻的纹理上,指尖与指尖爱抚的腾跃里,也充盈在微启的耳唇边,口鼻的呼吸里,她缓慢地通过眼里渴看的光亮,张开的毛孔,漫流的血气……渗透出体温的冷热与精神的丝缕来。假如说,其时我的内心,真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收获,那断不是老练世故的圆滑,而是以心灵顺应自然的节律,体悟瞬间的永恒,回回感性的本真,还有,那一份无法割舍的人和自然之间相亲相爱的情缘啊!
天青气爽,风起云行。一碧如洗的阳光爬上了石榴树的枝丫,闪烁在枝头的花骨朵,沐在那光中,似乎能忽然地爆开一团,一团灿烂的橘红云霞,号角般地吹响五月的序曲,天生一幅碎金点点、光影交汇的油画。置身这个幻妙的清晨,聆听幽幽鸟语,一尘不染,山净水秀,新鲜如雪。多么莹润的韵律呀!青绿的、橘黄的鸟叫,在我听来,就是一颗颗烟花,噼啪噼啪地引爆了静谧。看着园子里一天天长大的青葡萄,看着俏立在葡萄架上的鸟,飞飞停停,唱唱跳跳,听着花园里点点滴滴的声音,流溢,滋长,眼里就有些湿润——我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天真了,心态又变得年轻了,被紧锁的感官又敞开了,觉得自己飞逸清朗,仿佛有一个新我,自旧我中飘然游离而出,奔向田野,奔向丛林,奔向山川河流,奔向蓝天白云,奔向大地母亲……
健步回到书房,奋然抓笔,喷涌的思绪,顿时哗哗地在纸上流泻成河。我清楚地感受着生命秋水般欢畅地活动,对自然布满了全新的感知,刹那间,整个世界像展满了崭新的色彩与自由的韵律。沐浴着乡野的气味,徜徉在乡野的气味里,仿佛如鱼得水,鸟栖林间。我发现,乡间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有呼有吸,有光有雨的;滋养灵魂的土地与草木,正是我们脉管的血源和灵魂的栖息之所在——这一方开放的神奇,飞行一枚枚往返穿梭的鸟语阳光,捉放一道道伸手可触的穿街越巷的风声月影,扯一把就打结纠缠的丝丝水帘雨线,那一派灵动的鲜活,魔幻如掌上远控的世界……日头出来,日头落下,回回所出之地;风往北刮,又向南转,风继续吹,返回转行原道。一首自然的交响,一曲活着的诗乐。
长年托身在城镇的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享受我的假日乡间生活了。感谢自然,让我如此轻易地就体会到了无边的喜悦。闭上眼睛,脸上荡漾起一抹抹幸福的明媚,心灵自动收留了那些一闪即逝而又瞬间凸显的音乐之声、幻梦之影。影中漫步间,弥散的沉醉,如同岁月开启一坛收躲已久的百年美酿,一股奇异的醇香瞬间沁人心脾,盈绕花径,浪漫满园。此刻,我就像一个暴发户和守财奴,对自己的忽然发迹秘而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