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红烛
秋天带给人们的感受是复杂的;天高气爽,令人心旷神怡。秋意萧条,勾人阵阵惆怅。同样的景物,由于心情的不同,就会产生不同的感受。眼下,天高气爽,我却感到心情烦躁。漫步乡间两边长满稗草的公路上,却无心领略秋的饱满。记忆的鼠标越过期空,飞快的收索着三十多年以前,插队农场那一段难忘的时光。
那时,我被选任农场小报的编辑。忽然有一天接到一封来自三面坡的信件,里面是一摞诗稿,作者的名字很中性,不能通过文字确定性别,字迹歪扭毫无章法,诗的内容也很幼稚,还有错别字,简直象一把野生的幼苗。显然,这样的稿件没有达到我用稿的标准,我不假思考地将它们丢进了废纸篓。但作者并未就此罢休,同样的信件,同样的诗稿接连不断又收到几封。不久之后,作者居然找来了,让我吃惊的是,她是一位小姑娘,典型的乡间少女,围着一方红红的头巾,忸怩之中带着希看,她的忽然闯进,令我尴尬,甚而失态,竟没好气的应付着那些来送稿件的乡间报道员,好似打发乞丐一般不近人情,声音里充斥着冷漠和生硬,连我自己都觉得人格的苍白。当可耻的虚荣心茂盛地生长时,偏执、狂躁就象借居蟹一样趁机而进,我缺乏对人生与苦难最基本的理解,泯灭了一棵萌动的欣欣然欲露头角的新星。
面对这次失败的来访,我完全忽略了她的心理感受。她一定是满怀希看地一路上跳跃着歌唱着,心中的天空定然是更高更蓝。我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寂然失看地踏上那条回乡的路……时值隆冬,路两边的垂柳被湿气浸染,像涂上了一层胶漆,霜花套了一层又一层,我想,她一定不会有遐心往欣赏路边美丽的雾凇以及诗一样的苍茫暮色。天很快就黑了下来,二十多里的乡路啊!在冷风凛冽中,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怀揣一摞被贬低得一文不值的诗稿,还要奔波几个小时的夜路,而她所抱着的希看越来越茫然,越来越沉重……
末了,我说;“等着吧,我会与你联系的……不过,这些诗写得很平常”。她的鼻尖上沁出一层细蜜的汗珠,黯然地垂下了头,我还在应付着,完全不往体谅她的心境。
知道她的死讯是在一年以后——三面坡新成立一家印刷厂,我们有一批材料在那儿打印,谈完业务后,吴副经理留我与两位宣传员同吃山乡饭。有山蘑、山菜、山鸡,小河鱼,不知怎的,席间我忽然想起了那位红头巾的小姑娘,我想,她的创作会不会有所进步,不如把她也叫来,凑个热闹。说出想法后,吴副经理听了,眼睛眨巴半天,思维转动半天,脱口而出:“恩,那孩子啊,死了!死了半年多了!”我怦然心动,大吃一惊:“……怎么会?”见我失态,吴副经理却喜笑颜开又别有专心地打趣说;“那丫头长得属实漂亮,在农场也数一数二的,可惜了!她与你什么关系?……”我急忙语无伦次地辩解;“没什么关系的,哪能与什么人轻易地就有关系的……咳,咳,你想的歪了。”我从内心顿时升起一股厌恶,用意念朝吴副经理那堪称经典商人的嘴脸上,很很唾了一口,这精明的人,第六感官特灵,与此同时,他的眼部和眉毛颤了一下,似乎感觉到了我这一唾,吴副经理说:“女孩患血液病多年了,一直休学在家,全家人为了医治她的病,卖掉了所有能换钱的家当,她的父亲甚至经常到血站卖血,终于自己也倒下了。最后,为了弟弟的学业不受影响,她干脆放弃治疗”任凭生命像一朵初放的鲜花儿承受魔鬼的无情摧残与枯萎,美丽与肉体多么像泡沫。“她死时,只剩下了一副轻巧的骨架”
关于她的一切,我没有把握更多的资料,想到她的坟前祭奠的动机闪动了一下又迅速熄灭。乡村野味,再也无法开启我的胃口,我用沉默来应付最后一勺冰冷的菜汤。
为什么人必须在经历与觉悟之后,才能够不与可笑和迂腐交界?生命的热和与虚狂的艺术指标究竟哪一个更重要?往吧,虚假的诗歌与文字,你的价值不及一粒纽扣大小的药丸。我在想,偏激的情绪是多么有害,对他人有害,对自己有害,对人类所处的时代不过是增加了一只艳服垃圾的塑料袋。我知道即便是再多的赞美,也不能使病残的生命延续,但片刻的激励却可以让融化的春天抵达灵魂,假如写作带来的只是一些自以为是的清高与苛刻,我宁愿选择放弃所有的声音,让生命的根须随同这株老树默默腐烂。这一天,我终于明白了。
双手插进衣袋,我沿着孤零零的路,漫无目的地走,满眼的暮色降临到骨髓深处。一只铁皮盒子,被我踢了一路,耳边响着空荡荡的覆信,我永远希冀着,希冀着乡间绿野中那跳跃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