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的天使、在夜里飞
上中学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玩。
我喜欢一个人,翻过围墙往那个陵园里玩,当我纵身跳下来时,便仿佛跳出了这个世界。我不知道自己想往哪儿,只要不在学校里,往哪儿都一样,绿色的陵园在黄昏时更加美丽,那一个个的坟包也有了更加温柔的轮廓,我躺下来,随便在哪两个中间躺下来,不睡,只睁着眼看天。
天是广漠而虚无的天呢,红色的云是流浪的月季花园,偶然有点点的星,如天沉静的眼睛,那样眨呀眨的,一声不出,风从过往所有时光里来,轻轻的拂过天,拂过地,拂过这个宁静的园子,拂过我的额头。我一伸手,便捉住了,一点点的清凉,便到了心里,我便想起,过往的时光里的某一瞬目光,那个目光,穿越所有的时光而来,与永恒一起,款款而来。
红色的梦一样的云彩里,有没有天使在飞?不知道有没有,有我也看不见,就像天,看不见我的心里,有一瞬的目光在飞。黄昏里的陵园里,所有的生命都在静静躺着,连呼吸我都听不到,可是,你仔细听,天使,你仔细听,是不是还有人,在这美丽的夕阳里说话?也许你永远听不见,由于,那一定是爱人间的私语,或者,只是短短的一句话:亲爱的,你不吃饭吗?
仿佛看到了平凡而恩爱的两个,十八岁的新婚的两个。我躺在他们两个中间,仿佛他们前生后代的孩子,我就这样看到了他们,看到那一朵荷花初放的清晨里纯美的爱情。我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有些话是听不懂的,有些话,是一个生命赠给另一个生命时,加了只有一个人才能开启的密码的。
我就这样看见了,那圆圆的坟在夕阳里生动起来,宁静而安详的世界,有老人也有孩子,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先来的有后到的,有默默的等待的,有幸福的相拥的,有苦苦寻找的,有流泪重逢的——真好。
我就这样看见了,生与死原是一样的美好。我就这样懂了,生是快乐的,死也是快乐的,而忧伤是由于一个死了另一个还活着。
是谁,在这个世上重复东坡先生的低语?“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是谁的手,刻下的思念?而又是谁的手,在未来的日子里,来刻下对刻碑人的思念呢?我看到墓碑的正面刻了“怀念你,荷花,一九八七年,风,立。”而风,风在哪里,在杂草从生的一边,与荷相依的那个土包,便是立碑人吧,他没有碑,但我知道他叫风,他爱过一个叫荷花的女子,他送走了她,刻下了对她的怀念,也来了这里。他是她的风。
风什么时候来的,没有风的日子里,那朵花,怎样在孤独的夜里开放又封闭?
是风,用手埋了自己的荷花,不知是谁的手,埋了风。星看到了一切,却不说。
无涯的宇宙,无尽的时光里,生命在这样接力,完成永恒。也许风雨的夜里,风在电闪雷叫的时刻来了,无论多少岁月的阻隔,他都会来,沿着那条熟悉的小路,给他的荷花,送一把遮雨的伞。仿佛看到长发的女子,从那孤单的世界里慌慌出来,无比惊奇无比喜悦的怪他:傻瓜,你怎么才来。
“亲爱的,你怎么才来。你知道吗,我在等你,我停在十八岁等你,你看到了吗,十八岁的我?”
“只给你看一眼,亲爱的,只给你看一眼,我就八十了,这是上天的安排。”
“而只给你看一眼,八十年便没有白过。”
我就这样看到,这世上平凡而恩爱的两个。当我躺在红色的夕阳里做梦的时候,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看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开着漫天的勿忘我,在风中摇啊摇着紫色的梦幻。荷花般的女子,美丽了另一个人间,我梦到,那个世界再也没有有了雨,太阳出来了,彩虹在天边架起七彩的桥。我们都可以看到,当黑夜再次来临的时候,我躺在田野里看天。闪闪的星子是上天不灭的眼神,偶然划过一条美丽的弧线,我们都知道,那是提灯的天使,在夜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