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里,那双眼睛热和如昨
时间如水,转眼母亲离世已有多年,每每想起母亲,热和的感觉便在心头弥漫。这热和来自母亲的眼睛,那眼睛从来不曾阔别。
记得八岁那年,我和母亲还住在乡下。一天刚吃过晚饭,我穿着母亲给我新做的红布鞋,乐得屁颠屁颠的,屋前屋后显摆,又从村头摆到村尾,把一群毛茸茸的小鸡仔吓得魂飞魄散。大概是显摆累了,回到家就睡了。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说话,似乎是说什么鸡仔被踏死了。我猜想我一定惹祸了,赶紧跳下床贴着门缝往堂屋看,看到村里的王妈拿着一只鸡仔在唠叨着:“一点不假,真是你家华仔踏伤了死的。”
母亲说:“好,我赔我赔。”
母亲走到大门的一角,从鸡笼里捉出了一只至公鸡。
“完了!”我差点喊出声来。这可是我家鸡群里最漂亮最具有战斗力的至公鸡呀,是我家母鸡们的守护神,有了它,别人家的公鸡就不敢欺负我家的母鸡。
母亲把至公鸡递给王妈,语调里都是歉意:“我家没有小鸡仔,这个就赔你吧?”
王妈看了看说:“好是好,但我家的这只小鸡仔长大了是要下蛋的鸡。”
母亲没有说话,转身把至公鸡还回笼子。
在我暗自兴奋至公鸡幸免的时候,母亲又捉出了一只鸡,她说:“这只鸡下蛋下得正旺,你看行不行?”
王妈喜形于色,直说:“行行行!”抱过鸡就走了,生怕走慢了就会有什么变故。
我当然知道那只下蛋正旺的母鸡对母亲持家的重要,那是母亲用来换取一家的油盐的。我赶紧溜回床上装睡,竖着耳朵听消息,很怕母亲进我房里找我算账。
可母亲并没有来算账,只是在她上床休息之前来给我掖了掖被子。第二天早上母亲也没说什么,就像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而我却不敢看母亲,埋着头吃完了早饭,抓起书包就要往学校跑。
“华仔!”母亲的一声轻唤牵住了我的脚步。
母亲在我眼前蹲下来,一只手扶住我的肩,另一只手抚着我的头发,眼睛如溪般清澈:“记住,路要走得稳些,别总是太急!”
这一刻,我的心被母亲的眼睛洗得通透明亮,我似乎就在这一刻长大。母亲用她的善良和宽容守护了我的童年,守护了我心灵的一份永恒的热和,让我在以后的人生中学会了哑忍和从容。此后无论做什么事,遇见什么题目,我都会想起母亲那如溪的眼神,那眼神伴随着那句平实的话语,在我的心坎汩汩流淌,我的脚底便渐渐有了稳劲。
后来我和母亲终于与父亲团圆,跟随父亲生活在他所执教的中学。父亲一向治学严谨,又是刚摘掉“右派”帽子不久,对学生很是严厉,总怕学生学不到东西,虚掷光阴。他也不打骂学生,但罚站却是他的手段,而且不达目的不罢休。母亲知道了,总是怪他不该罚学生的站,说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心疼,一定要父亲答应不罚。
父亲答应了。但母亲还是不放心,经常在父亲上课时偷偷跑到教室的窗口往看有没有学生被罚站。假如有,回往就得跟父亲好一阵磨,直到把父亲的脾气磨得没了,母亲的心才踏实了。时间一久,学生们慢慢知道了窗外有一双眼睛,那是师母护爱他们的眼睛。
父亲终于不罚学生的站了。与其说是不罚,倒不如说是无站可罚——学生们爱师母,一个个变得都很听话、上进,让父亲找不到罚站的理由了。
不久前父亲的一个学生和我说起这件事,说那时他太调皮太贪玩,是被我父亲罚站最多的一个,也是受到师母庇护最多的一个,每次他罚站时,最希看看到的是师母的眼睛。他说师母的眼睛像海,可以包容一切,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母亲的一生太过平凡。她身材瘦小,眼睛也不大。她没有上过学,一字不识,言语也未几。她是个隧道的家庭妇女,只知忙碌,永远不知倦怠。无论多么艰辛,母亲总是习惯用右手掠一掠鬓角,眼睛里透着平和与坚韧,然后又继续筹划一家大小的生计。尤其是在父亲被打成右派的日子,母亲掠一掠鬓角之后,眼中的那份从容淡定,抵抗了多少风霜雨雪,不仅稳住了一个家,而且还守住了我们兄弟姐妹心灵的希看。
父亲每次和我说起母亲,总是说母亲嫁给他没过一天好日子,却从来没有一句怨言。父亲说母亲才是山,他是从母亲的眼睛里看出来的,他说是母亲眼睛里的那份坚定和信赖,让他在最无奈最脆弱的日子里,也感受了最厚重的爱。
母亲是在一个非常晴朗的日子离开我们的,那天晚上月明星稀,听得见秋虫的低吟。看着围在床前的父亲和我们几个儿孙,母亲已说不出话。她用尽最后一点气力,一手拉着父亲,一手拉着我,眼角挂满微笑,没有一丝遗憾,然后安详地合上了眼睛。父亲说母亲是带着满足走了,留下的是她的希看,她的祝福,她的爱。父亲说他不哭,也要我们不哭,他说母亲不希看听到亲人的哭声。可父亲还是哽咽着,双泪长流。
我知道母亲现在一定在天国注视着我们,那眼神一如从前:清澈、热和而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