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走好
季先生走了。以九十九岁的高龄离世,先生此生,也算是万幸了。
记得先生尝言,“我当时应该自杀;没有自杀,说明我的人格不过硬,我现在是忍辱负重,苟且偷生。”这席话,先生说的当时四十多年前的往事罢。诚如先生所言,在那个年代里,曾有过和先生一样想法并把这想法付诸于行动的人很多:煎伯赞、邓拓、傅雷、老舍……先生泉下有知,当请恕我直言。这些死去的,很多人名头都远盛于先生。先生若在那个年代就不明不白地随他们去了,那么这个世上恐怕就没多少人记得先生的大名了。
一直很敬仰先生是个纯正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博学,于传统中浸淫了深厚的底子,且深谙西学及印度文化。作为在千年道统熏习下而成熟起来了最后一代文人,先生所继承的,还有先贤千年以来风格与气节。先生今日背上如许多的光环,便是对先生文字少读的人也闻先生大名而深慕之,恐怕也不仅仅是先生本人的原由罢?以先生如许高龄之躯,后人于这苍桑的年轮里所欲觅的,实已太多。先生或者也能自知,这个世道虽然默然不说,却也是心下明白的:像先生这样的人,是走一个便少一个了。等到先生这代人真的全走光了,一个时代的盛世甚至是几千年的文明脉络,恐怕都要在此生下一道裂痕了。
先生这一代人,原本是该承前启后的。是先生的师长们掀起了五四新文化,要把科学和民主引入中国。代替已僵硬和凝滞的东西,并开一代之先河。他们打倒了很多旧的东西,也建立的了许多新的内容。更多的重任,原本应该是落到先生这一代人身上来重建的。以求根植过去,而求得凤凰火后的涅槃。只可惜,先生这一代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旧的东西固是不分良莠几被打尽了,而在浴火中重生的种种,却已不是你们的心力之能所及。甚至,如先生之知识分子浩然正气,也是十年浩劫中几近毁尽。先生走时,可曾留意当下这世道里,尚有几人还能承起你们这一代人的未尽使命?
先生的书,我看的并不多。散文是我极喜欢的,清淡、美丽,就如先生的心境。先生所译的图格涅夫之作,婉婉的来,让我们恍若一睹旧日俄国大师的风华。但先生在梵文和吐火罗语等上的造诣,却不是我辈所能仰及的。及后来的《牛棚杂记》这样的,却又觉得除了先生的反思与最后一点的知识分子良心尚弥足珍贵外,恐怕已经没有多少内容可以撑起先生师长学友们所创下的那个辉煌时代了。及至先生关于佛教的讲座,对于宗教的看法,许多却是我不敢苟同的。先生见谅,我是深信唯宗教式的虔诚,方是人心灵唯一可得休憩之所者。是以觉得先生所谓对于佛教“研究越深入,信仰越淡薄”之类的感触,或是对于宗教和信仰的理解还是肤浅了些。这或许与先生生平的经历,以及先生在那个时代所特有的真诚有关吧?
一直很深信先生的真诚。相信先生真诚的爱这个国家,相信先生当年喊出“万岁”时对于新时代的真挚热情,相信先生曾经真诚的觉得自己需要劳动人民的改造,也相信先生曾经拥护过“文化革命”是真的觉得自己需要某种心灵上的变革。在我的理解而来,先生的这些真诚是出于一个传统知识分子的天真本性。就如我自己,对于宗教的虔信同样缘于内心的本真。
记得先生曾言当年在德国时,看到德国的知识分子喊出“希特勒万岁”的时候感觉匪夷所思。先生彼时说,“我们中国人聪明,绝不会干这样的蠢事。”后来先生又曾言,文革时走在天安门前数千人的游行队伍中,耳听着震天的“万岁”声。“最初,不管我多么兴奋,但是‘万岁’却是喊不惯,喊不出来的。但是,大概因为我在这方面智商特高,过了没有多久,我就喊得高昂,热情,仿佛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最强音。我完完全全拜倒在领袖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