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云中,谁寄锦书来?
叶落云中,谁寄锦书来?
文·楚倾城
(一)
“少爷、少爷……”我轻声唤着,他微睁双眼,浅笑着看向我,干净的面庞上斑驳着院中海棠的碎影。他接过我递来的帕子,拭了拭额前细密的汗珠。“少爷,你又在窗前的躺椅上睡着了,当心受风冷。”我捧过一盏新沏的浮蕊,低眉顺眼小心规劝。我叫叶云中,是锦府书房的小丫鬟,要尽一个丫鬟的天职。
“云中,昨晚教你的诗词,可记下了么?”他的声音温润如玉。拿回帕子时,我与少爷的指尖有那么一瞬微微触及,我躲好瞬间传遍全身的融化感和心底的惊涛骇浪,眼波平静的抬起头来,摆出一个下人该有的谦卑:“蒙少爷教诲,云中哪敢怠慢,都记下了,获益不浅。”
“云中,你不必这般拘谨,来这里坐”。他指向躺椅旁的藤制小凳,和悦的面色上竟有少少企盼。我知此时若推托反而显得矫情,便顺从的坐下,我知道他是有话要对我说,我也猜得到,他要说的是另一个女子。
“云中,这些话不要对旁人说,我只信你!你知道的,我本抗拒这门婚事,情之一字,是多么美好的东西,相伴一生的人当然要两情相悦,岂是他人能做了主的。但我听到她的名字后,不觉就放下了抗拒,天末,她叫天末,‘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有着这般名字的女子一定是不同的吧?何况她还在城中的女校读书,颇具才名……”他声调和缓,漫语着向往,暮色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淡金,将这温良少年的影子更深的烙在我心底,成为我之后岁月每每怅看中的唏嘘。
我静静的听着,听他倾吐对另一个女子爱慕,而且,那个女子,便是他未来的妻。
“我只信你!云中,你肯帮我一个忙吗?”少爷的面色忽而转为凝重,“我想见一见天末,看看她的样子。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与她相识,像书中说的那样,恋爱。云中,恋爱你懂吗?你能帮我的,你一定要帮我。”我摆弄着衣角,装作漫不经心的问:“少爷,老爷不是一直打算送你往留洋吗?怎么又订了这门亲事?”
“是啊,西方显学素来是我爱好之所在,成亲后我就会离开,和天末一同往求学,呵,人生何以美好至斯!”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微仰头看向院中的海棠,视线飘忽着穿过枝桠和花朵,游走天际。
我的心一点一点的碎掉,恋爱,我又岂会不懂。少爷从小便教我读书,我也有过“妾乘油壁车,君骑青骢马”的幻想,但我是卑微的下人,和自己的名字一样,一片叶子就算飘落于云中,亦不过只能用来衬他人的似锦繁花。
“少爷,我明天便往见一见天末小姐。”
“呵,云中,就知道你肯帮我,将房中琐事交给旁人处理便好,我只信你!”
夜深了,我却还不觉得倦,将少爷本日教我的诗词吟了一遍又一遍。算起来,这已是我到锦府中的第六个年头了。越苦命的孩子越是能清楚地记忆往事,夜风清冷,如泣如诉,我不由回想起那些凄戚前尘。
(二)
被卖到锦府的那一年,我十岁,在此之前,我一直随一个小戏班子颠沛于江湖。
听老班主说我是他捡回来的弃婴。老班主在他独子出生那天往庙里还愿,带回了在襁褓中响亮啼哭的我。庙里的老和尚说:这女娃夜半时被放在庙前的台阶上,已哭了一整天都不停声,带着妖气,妨人。可老班主不信这话,说我这嗓子是天生学戏的料。
我没有自己的名字,老班主也只在我的襁褓中找到了一张写着“叶”字的纸条,戏班里的人便都叫我叶子。从记事儿时起,我就和老班主的儿子一同练身法学戏文,学青衣百转千回的唱腔,学花旦风摇柳摆的身姿,学刀马旦的翎子功、把子功和扎大靠……
走江湖卖艺本属末流,何况我们这麻雀大的小戏班子,日子自然很是清苦,好在我天生悟性不错,戏学的快,比其他孩子少挨了不少“训板”。甚至碰到旦角嗓子不舒服的时候,老班主还会将我躲在幕帘里,在适当的时机起调门帮腔。
老班主的儿子叫梁宝,戏班里的人都叫他宝儿,他喊我姐,是个虎头虎脑的倔强男孩。学戏是被人瞧不起的行当,我总会被外面的孩子欺负,每到这时梁宝就拍着小小的胸脯对我说:姐,我保护你!然后习惯性的摸摸自己眉角,憨憨的笑着。
也许老和尚说的对,我身上真带着妨人的妖气。
十岁那年,我被街上一伙穿绸裹缎的男孩子欺负,他们骂得很恶毒,说戏子既***,是天生的***贱货,还用石块儿丢我,而我只敢蹲在墙角嘤嘤的哭。梁宝途经看到了,捡起地上一块青砖,径直拍在为首男孩儿的额前。看到满地的鲜血,那群孩子四散逃开,梁宝也拉起我就跑,知道自己闯了祸,我们不敢回戏班,在城郊找了处荒宅躲了一夜。
第二天城中传出消息,我们方知铸下了多大的错!被梁宝打的小太岁是这城中要员的爱子,那一板砖,让他此生只能在痴傻中度过了。有当时在场的孩子指认了我们戏班,整个戏班二十一口都被连夜绑走,着落不明。
梁宝叫我在荒宅中等他,他往打探消息顺便弄些吃的,却一往不返。小小的我饿极了,出往要饭时被人贩子抓走,辗转数个省份后,我被卖到了锦府。
在锦府,我开始了另一段生命。
当时我拘谨的站在锦府整洁的院落中,老爷说:这女娃娃挺有慧心的样子,就让她在锦书房中做事吧。太太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姓叶,没名字。一旁有人闻言扑哧一笑,我循声看往,竟是个美得耀目的小小少年。他用热溪般清洌流畅的语调吟道:“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我叫锦书,不如你以后就叫“云中”吧。
一旁有嬷嬷阿谀:锦书少爷大才,这名字倒好,只是她一个小丫头,擎受得起吗?太太也笑了:无妨,便唤作“叶云中”好了,这女娃生得秀气,也不污了这好名字。
(三)
见到眼前的女子,我不由模糊了。我深知自己的美丽,但比起眼前的天末小姐,我一向的自信被击破,这是一个造物如何苦心经营的女子?竟能在一颦一笑间漾透着山光水色,在一行一止中漫溢着华彩清灵。见我愕然,她倒笑吟吟的走来,一派谦和。
我回过神来,骨子里的骄傲告诉我不能露怯,我微微颔首致意,拿出名门淑媛的端然:“听闻女学中有位小姐诗词尽顶,我便冒昧寻来,想交个朋友。”她洒然一笑,伸出玉泠泠的手:“常天末”。我也仿着城中青年握手礼的样子伸手与她相握:“叶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