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天堂,还有其他
查理,天堂,还有其他
熟悉查理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我研究生毕业不久,刚刚成为一位正式听力康复师,而查理则是一战的退役军人。十几年前二战的老兵遍地都是,而从一战战场上回来还依旧活着的老兵,却已经屈指可数了。
查理下肢瘫痪,上身也不灵活,浑身能比较自如地转动的地方,只有右手的两个指头。
查理第一次来我们诊所,真叫个威风凛凛。那天他穿着全副军装,前襟别了一排我尽对说不出名目的勋章,极为稀疏的头发上抹了厚厚一层发蜡,齐齐地向后梳往,梳齿的印记清楚可数。带他进来的护工告诉我们,查理刚刚参加完一个战争纪念会。
护工开始帮查理填写病员登记表。查理对护工的问话置若罔闻,眼睛只是定定地看着我。查理的目光毛毛虫似的,扎得我身上有些刺痒。我开始先容我的名字和职业——这样的开场自我天天都说,说得跟背书一样顺溜而面无表情。
查理对我的话也是置若罔闻。半晌,他脸上核桃仁似的皱纹开始挪动起来——查理的笑声震得屋子嗡嗡地抖,我感觉天花板在掉渣。
“你可真是美丽。”他说。
这是意译。查理的这句话假如逐字逐句地硬译出来,应该是:“你真是血淋淋的美丽”(You are bloody beautiful)。
洋人比较夸张,夸起人来没有谱。只是我从来没听人用过“血淋淋”这个词。我感觉不适,于是收敛起一切笑意,公事公办地吩咐护工把查理推进了测听室。
查理的耳朵有些聋。我这才明白他说话和笑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响——原来他听不见自己。
临走时查理又用毛毛虫似的眼光看着我,见我不接,就转身对***说:“你帮我问问这位女士,我可以请她共进晚餐吗?”
护工朝我眨了眨眼,对查理说:“这位女士又不是不懂英文,你可以自己往问她。”查理也对护工眨眨眼,说:“你没看见吗?她不待见我呢。”我终于绷不住笑了,对查理扬了扬我那根戴着戒指的手指头。查理又是一阵大笑,说:“一个95岁的糟老头还能有多少机会和一个漂亮女人吃饭呢?问一回少一回。”
查理的笑一路轰隆隆地碾过过道。很远了,我还闻声他在对卖咖啡的女孩说:“你真是血淋淋的美丽。”我终于知道这是查理对每一个女人都会说的话。
查理第二次来,我给他配了助听器。我问他听得怎样了?他说那个劳什子,不戴也罢。那天查理戴上“劳什子”走过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他的眼睛里,渐渐地有了一层薄雾。
“30年,30年了,我第一次闻声这么奇妙的声音。”
查理指的是诊所里的那只金丝雀的啼声。
查理用那两个尚且灵活的手指,示意我走过来。我弯下腰来听他说话。他没说话,却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当我还在想如何能擦掉颊上那片湿漉漉的口水时,我闻声他说:“这是我同你的正式作别。下回可能就在天堂见了——上帝的耐心快被我磨穿了。”
我的心里忽然有一殷温热的东西涌过。我把另一片脸颊也递给了他。
从那以后,每6个月我都会见查理一次,帮他清理调整助听器。每一次临走,查理都要上演一出几乎一模一样的作别仪式。后来我终于不耐烦了,忍不住打断了他:“行了,你会活1000岁,全世界的人都要在天堂等候你。”查理并不恼,却哈哈大笑,对护工说:“她是不是真的血淋淋的美丽?”
查理出了门,又转回来,用那两根指头示意我欠身。我以为他又要亲我的脸颊,可是他没有。“多笑一笑,啊?”他贴着我的耳朵说。
再后来的半年,预约好的时间里,查理没来。我打电话过往,电话已经消号了。
我知道查理终于走了,98岁。
在那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会模糊闻声笑声——那些在屋顶上钻出一个个洞眼的轰隆笑声。
我和查理,到底谁是病人,谁是治疗师呢?我问自己。
(摘自《北京晚报》作者:张 翎 字数:1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