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看到你的忧伤
无人看到你的忧伤
他从小便生长在我的光环里,说不清是悲是喜,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行走,听着我轰隆隆碾过的自得的车轮。
我读大学的时候,他才刚刚小学毕业,没有考进重点中学,有人见了他便嬉笑说:你姐姐当初读的可是最好的初中,你念的这所,她看都看不上眼呢。他也不争辩,白人家一眼,用力地甩一下书包,嗖一下跨上车走人。那车也是破旧的,他几次央求家人要辆新的,可父母总冷冷丢给他一句:你姐姐当初还没车可骑呢,不照样进了最好的中学,且年年考试第一。他不再言语,只拿起气筒,哼哧哼哧地给车打气,似乎将自己心里的怨怒,也一并充进其中。
在学校里,老师看他上课偷偷听流行歌曲,便用教鞭敲他的脑袋,讥讽他说:你和你姐姐一个爹妈生的孩子,怎么差别就那么大呢?他红了脸,将CD机关掉。下课后有同学围拢过来,将一本最新的杂志放在他眼前,说:看你姐姐又发文章了,你那些经常被老师念的文章,不会是她替你写的吧,或者,是将你姐姐读书时的作文拿出来抄了一下?他并不气,拿过杂志,翻到我的那篇文章,趴在书桌上,默默地看完。
我和他很少说话,放假回家,看到我他都不会喊一声姐姐,但他却会在父母不在家的时候,笨手笨脚地往厨房做饭,烧了稀粥,炒了青菜,还炸了丸子。我坐在沙发上看书,他便端过来,说:吃吧。父母回来看到他烧的饭菜,尝一口,说:真成,怎么能吃?我替他解围:比我做得好吃多了。父亲便瞪眼:做饭好吃管什么用?学习要有你一半好我们也满足了。
他与父母经常不知怎么就争吵起来。他也不是那种叛逆到跟父母气势汹汹吵闹的孩子,他只是争辩两句,便出了家门。家人从不往找他,也知道他没有钱,根本走不远,顶多是在小城里游逛到进夜,而后踩着淡薄的月光,寂寞地走回家往。开门后会自己往厨房里找吃的,剥一根大葱,啃一个凉了的馒头,老鼠一样咯吱咯吱吃完了,便上床睡觉。
有时候我会出往寻他。在家门口父母不会经过的小巷子里,他坐在石凳上,低头用一根树枝胡乱地画着什么。我劝他回家,他始终不肯,只说: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我的心忽然很疼,扭头走开。
年龄愈大,我们的话语愈少,后来他开始发短信给我。省钱,所以每一条短信都会很长,而我由于懒惰,回复给他,经常很短。大多是学习中的苦恼,或者与父母的矛盾,我总是教育多过沟通,他便淡淡回一句:看来你也不能真正理解我。我并不计较,删掉短信,继续自己的城市之旅。将不知如何寻找出路的他,丢弃在小城。
他的QQ,灰色的头像,从未亮起,但签名档却总会更新。忽而明亮自信,忽而烦恼厌世。有时他会留言给我,碰到我在,也未几言,得到回复,便即刻止住,说:姐姐你忙,不扰。
有一天在家,我无意中进进他的卧室,打开床前的抽屉,看到一本厚厚的留言册。心内好奇,打开来看,一页页地翻过往,心内便生出丝丝的疼痛。几乎每隔两页,便会看到别人给他的留言里,千篇一律地说:真羡慕你,有一个如此优秀的姐姐,有她一路帮扶着,想必你也会有美好幸福的未来。留言册的下面,是一本一本的杂志,我的文字,在其中光芒闪烁。而我出过的第一本书,已经翻看得书页脱落,却在抽屉的最里面,以它夺目的光泽,将他整个的年少时光,霸道地笼罩。
忽然想念10岁以前的他。在雨后的泥地里,我载不动他,他便啪一下跳下车往,在小路上一边奋力飞奔,一边回头看我,兴奋地大喊:姐姐,快点骑啊!你追不上我啦!我看着他两条瘦瘦的小腿,如同鸟儿的翼翅,自由地在风里拍打,心底的温情,慢慢膨胀,成为一朵大大的棉花糖。
那段记忆,我写进了书里,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看到,而我也会看到,他褪掉沉重的外壳,如一只蓬勃的大鸟,尽不犹豫地,飞离我锐利冷硬的光环。
(摘自《中国青年报》(作者:安 宁 字数:15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