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然而至的少女
飘然而至的少女
一位沾亲带故的妙龄少女,飘然而至来造访我。我想起她的祖父,当年待我极好,却已往世***年了,心中不禁出现阵阵追思与惆怅。和她交谈中,我留意到她装扮十分时髦,发型是“男孩不哭”式,短而乱;上衫是“阿妹心情”式,紧而露脐;特别令我感到触目惊心的,是她脚上所穿的“姐妹贝贝”式松糕鞋。她来,是为了征集纪念祖父的文章。她的谈吐,倒颇得体。但跟她谈话时,她的服装,她那涂着淡蓝眼影、灰晶唇膏的面容,使我越来越感到别扭。事情谈得差未几了,她随便问到我的健康,我忍不住借题发挥说:“生理上没大题目,心理上题目多多。也许是我老了吧,比如说,像你这样的打扮,是为了俏,还是为了‘酷’?总欣赏不来。我也知道,这是一种时尚。可你为什么就非得让时尚裹挟着走呢?”
少女听了我的批评,依然微笑着,客气地说:“时尚是风。无论迎风还是逆风,人总免不了在风中生活。”少女告辞而往,剩下我独自倚在沙发上出神。本想“三娘教子”,没想到却成了“子教三娘”。
前些天,也是一位沾亲带故的妙龄少女飘然而至,来造访我。她的装束打扮,倒颇清纯。但她说起最近的一些想法,比如想尝试性解放,乃至毒品,以便“丰富人生体验”,跻身“新新人类”等等,我便竭诚地给她提出了几条忠告,包括要珍惜自己的童贞,无论如何不能往“品尝”哪怕是所谓最“稍微”的如***那样的毒品……都是我认定的在世为人的基本道德与行为底线。
妙龄少女很多,即使同是城市白领型的,看来差异也很大。那看上往清纯的,却正处在可能失纯的边沿。那看往扮“酷”的,倒心里透亮,不但并不需要我的忠告,反过来还给我以哲理启示。
几天后整理衣橱,忽然在最底下发现了几条旧裤子。一条毛蓝布的裤子,是40年前我最心爱的,那种蓝颜色与那种质地的裤子现在已经尽迹,它的裤腿中前部已经磨得灰白,腰围也尽对不能容下当下的我,可是我为什么一直没有遗弃它?它使我回想起羞涩的初恋,同时,它也见证着我生命在那一阶段里所沐浴过的世俗之风。一条还是八成新的军绿裤,腰围很肥,并不符合30年前我那还很苗条的身材。我回想起,那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讨得手的。那时“国防绿”的军帽、军服、军裤乃至军用水壶,都强劲风行,我怎能置身于那审美潮流之外?还有两条喇叭裤,是20年前,在一种昂奋的心情里置备的;那时我已经38岁,却沉醉在“青年作家”的溢美之词里,记得还曾穿着喇叭敞开度极为夸张的那一条,大摇大摆地往造访过提携我的前辈。仔细回忆时,那前辈看着我的喇叭裤腿的眼神,凸现着诧异与不快,只是,当时他大概忍住了涌到嘴边的批评,没有就此吱声。
人在风中。风来不可抗拒,有时也毋庸抗拒。风有成因。风既起,风便有风的道理。有时也无所谓道理。风就是风,它来了,也就预示着它将往。人有时应该顺风而行,有时应该逆风而抗。像穿着打扮,饮食习惯,爱好爱好,在这些俗世生活的一般范畴里,顺风追风,不但无可责备,甚或还有助于提升生活情趣,对年轻的生命来说,更可能是多余精力的良性宣泄。好风,给人生带来活力;恶风,给人生带来灾难。像我这样经风多多的人,对妙龄人提出些警惕恶风的忠告,是一种关爱,也算是一种责任吧。但不能有那样的盲目自信,即认定自己的眼光判定总是对的。有的人,实在无所谓好或恶,只不过是一阵风,让它吹过往就是了。于是又想起了我衣柜底层的喇叭裤,我为什么再不穿它?接着又想起了那老前辈的眼光,以及他的并没有为喇叭裤吱声。无论前辈,还是妙龄青年,他们对风的态度,都有值得我一再深思体味的地方。
(摘自《新华日报》 (作者:刘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