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故乡不是家
天空飘着细雨,抬头仰看,视线被一层厚厚的雾挡住,看不分明。
日子过得有多快,看看这消往又飞来的雪,我的眼泪蓄在眼眶里,妈妈,一年了,你头上的黑发可还在?那挖掘机挖出的坑蓄满的水还够你们用吗?那小小的菜地里韭菜割了一茬还有一茬吗?妈妈,今天女儿又回来了!
在我心里,故乡就是我的家,有家就有向往,心就不会无根。
越接近家的地方,那白白的雪一点点,一处处,一堆堆越来越多,越来越厚,视野所及,便都是白茫茫的了,内心涌动的欲看早已漫过心头,静静溢了出来。
田里,秋天的稻茬隐隐约约在一片白色里跳跃,偶然冒出的嫩芽儿传递着春天的信息。走过宽广平整的马路,转到泥泞的路上。行人的脚印将雪泥揉皱了摔在路上,坑坑洼洼一直延伸到拐弯的地方,可拐了弯还是,没完没了。
在农场的父母见到我们,犁沟般一圈圈的笑脸水纹似的漫开来。
我问父亲今晚是否跟我们一块回家。父亲看着在厨房忙碌的母亲,母亲已为我们预备了了饭菜,又看了看车轱辘里沾满的泥巴,摇了摇头,说这地方不能空人,母亲往不了,他也不能往。我们只好先行往了,明天再来接他们。
到大哥家的时候,天已黑了。暮色将小山村围了个严严实实,安静得像个熟睡的婴儿。熟悉的乡村轮廓扑进我的视野,模糊不清。大哥家里灯火通明,院中搭起的红帐篷如一顶花轿静静地等待着它的主人,蔓延着喜气。厅前侄女和侄婿的合影占了小半面墙,幸福的笑脸让整幅画面灵动而光彩。
一年了,乡音像一位失而复得的孩子,在周边或左或右地蹦跳着。
侄婿并未几话,只从我手里接过对联,挂了起来。
化了妆的侄女彤霞满脸,光彩照人,头上簪的花一步一摇,碎花的红旗袍紧贴腰身,纤细轻巧,比平时妩媚百倍。侄婿是广西人,第一次来家,少言勤快。这一对打工熟悉的眷侣,经历了合合分分之后,终于走到了一起。
我想起张爱玲写过的一句话:于千万人中遇见你想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中,时间的无边的荒涯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遇上了。
刚巧遇上了,就是缘。五百次的回眸,换取今生的一次擦肩;一千次的凝看,终能换得今天的牵手。我祝福他们。
大嫂忙前忙后,大哥却忙里偷着闲。
每来一个客人奉上礼包,我便在礼簿里逐一记载下来。人情客往,是在地方生存的面子,面子的大小全在这小小的礼簿里。
新郎新娘与众亲戚逐一见了面,大哥作为外家上宾讲话。从没有在公众场合讲过话的他拿着发话器的手都在颤抖,几句话下来,虽是大冷的天,可他的头上已冒出细密的汗珠。话讲得并不流畅,可微笑和善意却从众人的掌声中传达了出来。
昨晚下了一整晚的雨,到今天却停了。饭后,走到室外,苍茫的雪还是漫山遍野,静静如一位淑女,悠闲淡定,不失温顺。对面的山坡上,雪轻压着树枝,星星点点,灿烂莹白。不远的一口大山塘,仍像极了小时的样子容貌,我小时就是看着它长大的。只是水少了很多,在微风里泛出粼粼波光来。
近处也有一口山塘,这是我家门前的一口塘,比远处的略小,但也足够大。小时候,我经常在劳累了一天后,在读完了白天的书后来到塘基上乘凉。嗅一嗅,仿佛仍能嗅到我当年的体味,听得见我当年说过的话。我拿起相机看了又看,心想要是能把当年的笑语曾经的脚步声也摄进这小小的图片里,那阅读一定可以变成一种幸福,在心里游荡一辈子。
父亲的农场很小,小到只有几间平房,地方几乎不容一握。
说是父亲的农场实在并不正确,农场不是父亲的,父亲只不过是农场的一个治理员而已。每月拿到不足五百元的工资,一干便是二十年。从一个未过五十的中年人干到如今白发丝丝缕缕。老往的不单是父亲的白发,还有父亲的这一生。
几间平房是农场为护林员建的,如今就是父亲和母亲住在这里,守着这几间屋子,也守住最后的一点精神依靠。
屋子外便是一坡又一坡的山,山上是密密丛丛的人工种植的杉树。离得最近的人家也有三百来米,转了一个弯,平时是看不到的。门前一条并不宽敞的尘土路,仅容一车过,文明与落后,欢喜与寂寞在这里演绎得不温不火。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僻静之处,父亲却住了二十余年。父亲的希看很简单,一箪食,一瓢羹,居陋巷,有一定的生活供给,便够了。
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碌着。袅袅的炊烟在屋顶延伸着热和。屋内,母亲坐在炉灶旁,红红的火光照着母亲的脸,平和而安静。几乎失明的母亲在心里为自己安装了一双明亮的双眼,这双眼睛不但可以将自己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还能照亮父亲的生活。
山外的生活母亲是不知道的,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想用自己能有的方式过着自己想有的生活。生活,简单何尝不是幸福呢?
残雪尚未消融,细细的雪花正在空中飘飞,轻灵如蝶,落到地上无声无息,一点点绒雪精灵般落在草丛里,落在树枝上,静静地观看了一会,便消失在空中,再也寻它不着。
母亲照例起得很早,她沿袭了几十年来早睡早起的习惯。我起来时,厨房里熟悉的烟味儿透过门窗飘进鼻孔里,我使劲嗅了嗅,鼻子一酸,几乎要流下泪来。故乡,老家,乡音,水塘,烟味……有多少次,梦里醒来,欲舍还留,眼底心里全都是它?
这里本不是我的家,不是我要回的家,可是,母亲在这里!
母亲不般不会叫我帮忙,这是母亲的习惯。她宁愿一个人在厨房里摸摸这个碰碰那个,摸索着洗菜切菜,摸索着煮饭做菜。她说,一个人,摸惯了。我当然知道母亲的心思,她是一个宁愿自己吃苦受罪也不愿喊人帮忙的人,自己能做的就尽不叫别人。我默默地帮着母亲打理着一切,心里却想,我要怎样才能像母亲这样吃苦刻苦,要怎样才能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将菜切好,做菜的油盐正合适,米饭的水恰到好处?我真的做不到,由于母亲生活的天平在心里。我想,一双明亮的眼睛不一定敌得过一双灵巧的手,一双灵巧的手又怎能敌过一种全心全意的付出!
第二天,天晴了。屋外,阳光万点。
父亲惦记着爷爷奶奶的坟还没有修睦,坟头每年茅草丛生,野鼠出没,让父亲觉得有愧于祖先。趁着天好,他叫上兄长堂兄们便往了。
傍晚,修缮祖坟回来的父亲特别兴奋。一天里把事情全给办好了,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晚饭时父亲便破例地喝了些酒,话也多了很多。说到他十二岁便死往的母亲我的祖母,父亲的眼睛更红了。母爱在天边,父亲看得见,母爱在心里,父亲一拿出来便成了嘴里的话匣子,止也止不住。
父母不在了,那一抔黄土便成了儿女的梦。
我劝着母亲回家,农场究竟不是他们最后的回宿,两个哥哥也在家腾出了屋子等着他们回往。母亲说,她听父亲的。我又劝着父亲,父亲说:再等等。我明白年过七十父亲还在等什么,他只是不想将自己变成包袱,背在并不宽裕的儿女身上,如此而已。
我忽然觉得我的笔墨很沧桑,不能将父爱放在纸上任意描摹;我的手是如此无力,不能抚往父亲的白发和岁月留下的无情的褶皱。
火钵里,红红的,那是生命燃烧后留下的最后一丝热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