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 一块碑

胡孝华
仰望一棵树,那是一棵几百年的槭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三角形的新叶吸了春天里的氤氲,更显露出无比的青春、阳刚与妩媚。在这灵山秀水的一隅,在这古老亭园的角落,它骄傲地表达出它的悠远与常新。一墙之隔,虎踞着一块写着“蒙泉”的石碑,它给泉水命名,标示这泉流被圣者题名的时代:绍熙某年,陆九渊立。
昨夜有雨,梦里花落。清润的早晨,汩汩的泉水流过槭树旁侧,这千年的流水成为树脉的血液,输送到百年的树冠。一刹那间,被石头命名的泉水蓬蓬勃勃地活在了这个美丽的春天里,它们一起笑傲人寰。
我是这春天的拾叶者。昨夜的风雨,吹落了满地的樟叶。经冬的香樟退去了往日的苍衣,在这春天里炫耀它的翠衫。在这小小的一角,生命的吐故纳新与自然的相融相生,写在了石头上,流水里,树梢间。
那些不老风景里的人呢?稚气的,年少的,青春的,迟暮的,如今何在?是否也如那树、那碑、那泉,经年累月相爱厮守,固据一方圣土呢?曾经的生气绿意,曾经的风华神采,今天还在你梦中化蝶翻飞吗?昨日的欢歌笑语,还拾得到点点滴滴吗?
问山问水问落花。
那岁我年近不惑,住在旧教学楼的一间屋子里,楼上同样住着一家年轻的夫妇。他们的那个叫聪的小女孩,学习之余总是练着钢琴曲,叮叮咚咚,专注,用心。中午时分,她妈妈就喊,聪,楼下的伯伯要午睡了,你做作业去吧!随之琴声就消失了。
一晃,我们都搬到宿舍楼去了,聪的钢琴也过了十级。一天晚上串门到聪家,在聪的琴房,***妈说,
弹支曲子伯伯听。于是一支柔曼的曲子在屋子里荡漾开来。一束鹅黄的灯光打在琴上的一支唇红的玫瑰上,
映衬着小女孩美丽的面庞,那样生动鲜艳。我推开门,走到阳台上,眺望远处的山岚湖水,朦胧的亭阁楼台,模糊写意的树影,心都被柔化了。
这是什么曲子啊?《献给爱丽丝》。难怪这样美。
又一晃,女孩站在我们面前时,都大学毕业了,要出国了。昔日的小女孩已是学有所成、堪当大任的青年了。小小的庭院留不住她们了。世界需要她们去飞翔。
我们呢,年华已老,青春不再。以石相伴,与树同根。夕阳西下时看槭树金黄,听泉水潺潺。只觉苍山不老,旭日日新,不变的是山川,改变的是容颜。树老了,成了古树文物,石碑老了,成了历史文化,我们呢,将会成了什么,真不好说。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那年父亲病重,最后一次来看我,我让他与孙子在湖心亭合影。他已是一脸病态,在孙子俊秀的脸庞的对比下,更显憔悴不堪。母亲看了照片说,你爹时日不多了。最后的时刻他清醒异常,说,你们把电视打开,我想听听里面的声音。然后平静的走了。这个一辈子受苦受难的中国农民,静静地躺在长湖边,那里有水有树,没有石碑,伴他的只有朝曦晨雾,暮霭水风。
又是清明,没有回家烧纸,在蒙泉边,在碑前,我想是不是什么时候也给父亲立块碑。又一想,那碑能比此碑吗,能管几百年吗?恐怕不能。芸芸众生,泥土里生,泥土里长,活不过一棵树,命不及一块石,只能随大化速朽。儿女的思念,祭奠,也只能是杜牧诗里的断魂雨,化作一碗酒,一幡旗,风中摇曳,泥中拜倒。醉眼中,先辈的影子,渐行渐远,以致虚无。“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想念得衣带渐宽又怎样呢?“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正是“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来就来了,走就走了,飞鸿雪泥,指望留什么爪印呢?这样一想,也就释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