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伤
一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凉意顿生,习习如羽衣。我委顿于地,沉到青苔之间,很多个时日之后青苔色染遍了我的衣衫,夺往了原来的胭脂色。凋零,然后重生,是花的循环。只是这一次,得了格外的因缘偶合,我抽丝剥茧地,亭亭而起,身躯曳成春月柳,我终于能够以人的外形站在世上。
我的衣衫是青苔色。因此我名为绿珠。
二嫩竹犹含粉,初荷未聚尘
珠儿,珠儿。母亲爱怜地唤我。邻家的哥哥亦对我护佑。夏日午后,我在溪边玩耍,昼长人静,我撩手打湿衣裳下摆,又捧一掬亮晶晶的水,扬起。水花儿四溅,我便咯咯咯地笑得好欢喜。溪里有鱼,它们触到我的脚踝,微微的痒。我半浸在水里,是半透明的粉红色。
“好俊俏的小丫头!”我听得一个声音说。
扭了头,歪着眼斜觑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艳服,峨冠,襟上缀玉名贵。身后是随从,马,还有轿。
我看了一眼,就重新低头玩水。我的心里原不懂得那么多。只与水自然的亲近。
他身边的人说道:“石大人有所不知,交趾山水养人,多出美女。这溪中生产一种“婢妾鱼”,吃了它,美人就会更美,注定要做富朱紫家的婢妾。这姑娘不过十四五岁,已经出落得如此不可方物……“
我听得咯咯咯失笑。站起来,笑弯了腰道:“笨人呵!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我且捞一条鱼你吃,看你会不会好看一些!”
有一个随从怒道:“丫头好利口!竟对我们潘大人如此无礼。”
领头的这人投往冷冷一瞥,随从即噤若冷蝉。他转向我,温顺地笑道:“那么便辛劳你,捞得一条鱼我吃罢。”
我将袖子卷得高一些,笑道:“嗯!你这个人还耐看些!那么我便替你往捞。”
青苔一滑,我立足不稳。他遽急,冲过往护住我,竟不顾得衣袍落水。我拧了腰,站直了,又笑道:“小心我没有落水,你却跌到溪里,那么你的这些恶跟班,一定要欺负我。”
他柔声道:“我自然是尽不答应他们欺负你。”
我呆了呆,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会儿,冲出一句:“你是好人!”
他被这样稚气的信赖弄得惊异又喜悦。
他送我回家。母亲对他的来临表现出异乎平常的热情。她是怀了村妇们惯有的诚挚与慌乱,往对待那些在她们眼里无比尊贵的客人。
我看到他尽不犹豫地用一只缺了口的粗瓷碗喝茶,反而是那个姓潘的,嫌弃没有喝。
“嗯,她名叫绿珠么。”我躲在屋后,听得他说。他略想一想,微笑地对随从吩咐了几句,未几一会,几名随从即带了满目琳琅回来。“是十斛明珠。赠于你家。”
母亲窘迫得满面通红,手在围裙上擦着,又推拒,又不安。“实不相瞒,珠儿是我在她十二岁那年拣回来的。自从来到我家,就和亲生女儿没有两样。她虽任性些,调皮些,心地却善良,也聪明。石老爷能看上她,是她的福气。这么多明珠,我却不能接受。我三餐茶饭都供给得上。若说聘礼……那也从未见这么多的。”
推辞一会,母亲从十斛中拣了少少三颗,握在手心里:“我只盼你好好对待她,她也免得在穷家捱苦。这样便很好了。”
他却不悦道:“十斛也未必抵得她百分之一。只是临时出游,并未随身携带那么多罢了。你若再辞,改日送绿宝石来叠满你的屋子。”
母亲颤颤地受了。擦拭着眼睛,转身进屋往给我收拾衣物。
我从屋檐边溜过,静静走到他的身边。他坐着,我便偎在他的膝上,低声问:“你要带我到哪里往呀?”
“是我的家。你要不要随我往?”
我歪头想了想,把辫梢噙在嘴里,咿唔道:“舍不得母亲。”
随从插嘴道:“石老爷自然会经常送你回来看看。”他们的神色都比方才和善得多。
我再想了想。而他温柔地抚摩我的头发。他低声道:“随我往,好么?你若是摇摇头,我便自己走了。”
我咬着下唇,摇摇头。
他面露失看之色。停了片刻,苦笑道:“你年纪幼小,必是离不开母亲。那么……”
我睁着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被我看得哭笑不得。“我要拿你怎么办呢。”他叹了一口气说。然后受挫地起身。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上前牵住他的衣袖,笑得前仰后合。“是与你玩耍哩!笨人呵!”
他也笑,然后怔怔地看着我,目光宠溺。叹道:“原来‘花枝乱颤’四字,竟妙到巅毫。”
他叫石崇。传说中的富可敌国。
三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
金谷别馆。
两年后。
及笄礼这天,石崇来看我。
我习惯地坐在他膝上玩耍。伸手往掐他的鼻子,又揪他的头发。他只是纵容我。喂我吃新鲜的梅子。我苦脸啧舌道:“好酸!”说罢噗噗地吐,尽吐到他的衣袍上,他也不生气。我顽皮了半天,累了,自己松懈下来,困倚在他怀里。他用手指轻轻滑过我的脸颊,轻笑道:“丫头,你长大了,还是我的小女孩儿。”
我半梦半醒,忽然说了一句:“好人也会杀人么?”
他身体一僵。牢牢地盯着我,目光如鹰。
我喃喃道:“前几天来了几个客人,有丞相,有大将军,你让琴儿棋儿劝他们饮酒,大将军不肯喝,你就将她们杀掉了。”
“是谁告诉你的?”
“不,我不能说。”我眼含恐惧,看着他,“你知道了是谁告诉我,也会把她杀掉,对不对?”
他的手臂绷得很紧。我陷身在钢铁的禁锢中。他的骨头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我叹气道:“我真不喜欢你这样。并且你打坏人家的珊瑚,那是天子给的,你只是为了让他们知道,你的宝贝比天子还要多。这样又有什么好呢!”
他忽然变得冷漠了。像陌生人一样。他淡淡道:“你可以占尽人世荣华,可是你似乎并不快活。”
我幽幽地别转了头。而莺莺燕燕已经巧笑嫣然地迎了上来,她们像藤一样,附在他的身上,纠缠嬉戏。我假装视而不见,而心里有一个地方在微微地抽疼。我故意不看他,而我知道他在等待我留意他并且有所表示,我只是执拗。而他终于失看了。他左拥右抱地离开。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处,我才放声大哭!
我不是小女孩儿了。我不是。然而他似乎并不知道。
四长恨人心不如水,轻易平地起波涛
这个叫孙秀的人,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朝石崇投往无助的一瞥,他定定地对我微微点头,我便镇静了些。我明白他是告诉我,他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
“石兄,日后我必定在赵王眼前多多美言……不必谢、不必谢……”说着又将一对老鼠眼移到我身上,“小绿珠果然名不虚传……”
石崇道:“孙兄,这几十位美人,竟然没有一位进您贵眼?”
孙秀道:“金谷园自无庸脂俗粉,然后较之绿珠,差强人意,差强人意,哈。”说罢来拉我的手。
石崇立即将我拥到怀里,正色道:“珠儿是我心爱的人,恕在下不能相赠。君子不夺人所爱,孙兄请回罢。”
孙秀铁青了脸,然而他已半拥着抱着我离开。
花园中。我忧虑道:“他是否会生气?”
石崇看着我,无奈道:“自然会。要哄得他不生气,我又要怎么办呢?”
我目不转睛地瞧着他,调皮道:“那你把我送往罢,你有那么多美人,少我不少。”
他恶狠狠攥了我的手腕,显得生气的样子,怒道:“丫头胡言乱语,该打!”
我攀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他微笑,无穷疼爱。我又娇声命令道:“闭上眼睛。”
他依言闭眼。我转着眼珠子想了想,然后,踮起脚尖,把自己的嘴唇,覆上他的。他静静地不动,只是呼吸重了些,急促了些。我用手往抚他的心跳,他的两手擒了我的,塞到衣服里面。他的心脏在我的掌心下剧烈地跳跃。我鬓边微汗,心里被异样的情愫布满,喃喃地唤他。
“珠儿……”他喃喃地说,“你要做我的女儿,我的妹妹,还是……?”
“我要做,你的、女人。”我一字一字,清楚坚定。迅即被红晕盖了羞色。
他猛烈地抱住我。一朵芙蓉花正兜头盖脸跌下来,在我的额上绽开,几片花瓣悠悠地,似落非落……
五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雄师将金谷园围得水泄不通。
我自知无看,对他凄凉微笑道:“日前由于我几句话,惹你不快,你可记得?”
他默默点头。
我强笑道:“正是忧虑的这一天。终是来了。财足害身,你性情倨傲,不听人劝。更多是怨我。若我肯随孙秀小儿往,他不致怀恨,一直耿耿,或者可免了本日之灾。”
他疼楚道:“我此时一无可惧,惟独忧虑,再难以保护你。愧对你的母亲……”
我一笑。
倚在护栏上,看到楼下的孙秀。他骑在马上,带着踌躇满志的自得。
我盈盈朝下探看,他看到我,目露喜色。我微微地笑,对他道:“你想要我,是不是?”
他拼命点头。
我的笑靥更深了,甜甜道:“那么,我便给你。”
六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堕楼人。
鲜血绽开,是当初园中那一朵芙蓉花。当他亲吻我,当他的双臂布满了征服的气力,而我是他的小女孩儿,从十三岁,一直到十八。我正当年华。
他痛呼,想拦阻我,却只扯得我一片裙角。
这碎裂的躯体跌在孙秀的马下,这是你要的,拿往罢。
都缘顽福前生缘,更有同回慰寂寥。真是好。
不过是花的循环。只是因了一场际会,多添进七年人间缘分。仅此而已。
石崇在临刑之时,摊开手心,眷恋地最后注视一眼那片裙角的碎布。他的眼泪落下来。手心里,竟然是半枚破碎的芙蓉花瓣。